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介子平
介休顺城关街东端有一木质过街楼,三层,名祆神楼。其与万荣的秋风楼、飞云楼,合称山西三大名楼。
论及祆神楼,须先自祆教说起。此教兴起于公元前6世纪的波斯,谓琐罗亚斯德教,教义重在善行与厚生。之后阿拉伯帝国征服波斯,受伊斯兰教排斥,其被迫东迁,祆教因而扩散,入印度、中亚及中土。初入中域,因其拜火,曰火祆。其与景教、明教共为“三夷教”。
粟特人乃生活于西域地区的古老民族,为波斯统治后改信祆教。其“善商贾,好利,丈夫年二十去旁国,利所在无不至”,为全民经商民族。东汉至宋,其往来于丝绸之路,沟通着欧亚两端。随着商业足迹的广布,祆教也传播开来。
山西地区是粟特人活动的主要区域,1999年在太原南郊王郭村发掘的虞弘墓,墓主虞弘即鱼国粟特人,北朝时曾任“左丞相府,兼领并、代、介三州乡团,检校萨保府”,执掌祆寺及西域诸国事务。此处的“介州”,即今日之介休,乡团与萨宝府皆管理粟特人的机构,足见其人数之多。《旧唐书·李暠传》记开元年间事:“太原旧俗,有僧徒以习禅为业,及死不敛,但以尸送近郊以饲鸟兽。如是积年土人号其地为‘黄坑’。侧有饿狗千数,食死人肉,前后官吏不能禁止。暠到官,申明礼宪,期不再患。发兵捕杀群狗,其风遂革。”所言正是粟特人之天葬风俗,既称旧俗,足见持续之久。
介休城内的祆神楼,始建于宋。有碑记云“盖宋文潞公特为祆神建耳”,文潞公即文彦博。
庆历八年(1048),河北贝州发生王则、胡永儿暴乱,文彦博率兵讨伐,战事初不顺,官军被围,几近覆灭之际,战事逆转,反败为胜。罗贯中小说《三遂平妖传》,冯梦龙小说《平妖传》,将此次胜利归结为得神猿襄助。文彦博衣锦还乡,于今顺城关街文家庄文氏宗祠侧造庙建楼。
何以建造祆神庙与祆神楼?宋初,祆祀列新朝祀典,宋太祖赵匡胤于“下河东”途中,沿途遍建祆神庙。何以然?祆教有牛、马、驼、猪、鹰、黄羊、牡羊、风、青年某、武士某等十大胜利之神,战事需要也,祆神庙是关帝庙出现之前的战神庙。介休祆神楼是祆神庙的附属设施,为过街楼,似今日之凯旋门。其上椽口处,至今仍存有木雕驼首、牛首等祆教标志符号。
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安禄山、史思明皆粟特人,割让燕云十六州的石敬瑭也粟特人,粟特胡人已然朝廷心腹大患,生死仇雠,之后其罪己迁善,隐姓改名,抹平特征后,逐渐融入土著。明嘉靖帝下诏,全国除儒释道三教之庙外,其他皆属淫祠。祆庙,胡神庙也,介休祆神庙自然也在拆毁之列。时任知县王宗正为保全此处先贤神庙,将原主像改为《三国演义》中的刘、关、张兄弟,祆神庙遂成三结义庙。何以此改?庙中原祀祆教三神,刘关张也三人,附会也。与道教似,祆教也众神崇拜之教。祆神楼同时更名玄神楼,清康熙年间因避玄烨名讳,再改元神楼。顺治年间,三结义庙与祆神楼火毁,康熙年间重修。
“中国文化独自创发,慢慢形成,非从他受。中国文化自具特征,自成体系,与其他文化差异较大,同化他人之力最为伟大,绵长寿命,内部具有高度的妥当性、调和性,已臻于文化成熟之境地。”梁漱溟《中国文化要义》从中西文化比较的理路,强调中国文化的自具特征,而未论其融合共性。常人以为张骞出使西域,方疏通丝绸之路,其实之前此路业已存在,粟特人即贸易担当者。
小麦原产于西亚,汉代时中原地区广泛种植,之前的五谷系列无此品种。小麦的引进,随之而来的还有馕饼等烹饪方式的丰富。张骞带回的物产,只苜蓿、葡萄两种,而胡桃、胡瓜、胡葱、胡荽、胡椒、胡桐泪、胡萝卜等,皆粟特商人带来。东周时已有迎猫之说,然此猫非家猫。家猫驯养地在埃及,其也通过丝绸之路传入,之前只能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”地望之兴叹矣。
西来者不仅动植物,尚有玻璃器、乐舞、杂技等等。西域乐器筚篥、琵琶、唢呐、喇叭、箜篌、二胡、胡笳、胡琴等等传入中土后,更是替代本土原有的钟、罄、笙、埙、琴、瑟、笛、箫,成为主打乐器。“弦歌一声双袖举,回雪飘飘转蓬舞。左旋右转不知疲,千匝万周无已时”,胡腾舞、胡旋舞则为乐府添入新鲜元素。
国人的尚红,也与拜火及崇尚光明有关。汉朝人穿衣尚黑,刘禹锡笔下的乌衣巷,便因晋代王谢两姓豪门大族子弟喜穿乌衣以显身份而得名。祆教遍及后,民间始尚红,尤其在喜庆婚礼场合,新娘一袭红衣,外加一块红盖头。娘娘名称的由来,则源自祆教中娜娜女神之谐音。
粟特商人对后世晋商的形成,到底有过多大影响,难以评估。至少其尊贾不斥商的理念,有别于崇儒重科举地区。漠漠平沙,一百里又一百里;路远天寒,离家己有五百里。粟特商人以重利冒险著称,猛虎狞狼,蝮蝎蚖蛇,强人出没,残忍暴戾,加之天气亢旱,赤地千里,疫疬时行,沿路传染,尸标即路标,死亡是必修功课,沿白骨前行,定能抵达目的地。取义成仁,父债子偿,夫债妻不管,此也这帮商人留下的契约法则。昔时,介休城中遇外来者打问故家,即便晓得,无人奉告,恐其讨债鬼,此也商人规矩。
一楼高耸,俯瞰周遭,祆神楼为中国乃至世界现存惟一的祆教建筑。一帜高扬,斐然千古,粟特商人传播的文化,如今已潜移默化为素常,融入国人之固有精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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